從清涼院流水的挑戰,看日本推理小說的現代性
前言
各種現代制度同樣具有的特徵是:具有各種清楚的規則和明確的標準。(註一)在芬伯格《可選擇的現代性》第九章中,以川端康成的作品《圍棋大師》(Meijin(註二))來說明日本的現代性所帶來的影響和內容。作為一種遊戲,圍棋代表傳統但也包含現代性當中的確定規則,並說明了這種遊戲本身的自主性(Autonomy)。故事中描述了一位偉大的棋士敗在年輕棋手底下,對於圍棋大師來說,圍棋對戰本身表現出一種態度和美感,只是在現代,圍棋作為遊戲,挑戰者單單想著如何能夠贏得比賽的勝利,偉大棋士的過世,挑戰者的勝利。他的勝利意味著舊日本的終結和受商業和媒體支配的新精神誕生。(註三)
偵探小說或說推理小說(註四),是一種一百六十年前源自於西方的小說類型。直到二十世紀初才被引進日本,但日本當前的推理小說創作以及評論,無論是數量與質量都相當驚人,與美國、英國及法國並稱推理小說四大國。相較於其他歐美國家,日本推理小說的現代性呈現出不同的東方況味,並與其特殊的動漫文化發展出新類型的推理小說。與芬伯格提及《圍棋大師》相似的地方在於推理小說作為一個文學類型,有它本身的限制存在,如同遊戲般訂定規則,某種層面上有著「模式化」的內涵,但是相對於其他小說,寫作卻帶有獨特建築的美感。(註五)同時,作為一種大量出產的類型小說,正巧符合芬伯格在書中對圍棋這種技藝的說明:它不僅能夠與環境分離,它特有的各種情形能夠被不斷地重複和研究(註六)。要符合這些規則又要創造獨特性,同時還要保有身為小說的架構,實為推理小說造成創作上的種種限制。本文試圖以日本新一代的推理小說家清涼院流水的作品《COSMIC世紀末偵探神話.流.水》以及《JOKER舊約偵探神話.清.涼》四本小說,來說明日本特殊的現代性文化的走向。
守則?戒律?要素?推理小說的限制
推理小說是類型小說,屬於大眾文學的一支,探本溯源,應以美國愛倫坡為開山祖師(於1841年發表的〈莫爾格街謀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日本則以江戶川亂步發表〈兩毛銅幣〉(〈二銭銅貨〉,發表於1923年),奠定日本推理小說的基石。
曾經讀過推理小說或是看過相關動畫、漫畫及影集的人,應該都對不在場證明(alibi)、密室殺人事件(locked room mystery)(註七)、死前留言(dying message)等這幾個推理小說的專有名詞不陌生,從這裡我們似乎就能夠發現推理小說具有規則性的一些端倪。羅納德.諾克斯(Ronald A. Knox)在1928年發表了推理小說的十誡,同年S. S.范達因提出了著名的二十條守則,在歐美脈絡下寫作推理小說對於這些戒律隨著時代的改變而更改,到了二十世紀後期甚至某些部分是完全被推翻的狀態,發展出新類型以犯罪為主的推理小說,如《黑色大理花懸案》或《神秘河流》。這種做法並非有意要去完全與傳統背道而馳,而是以現階段類型小說的發展模式加以淘汰,轉而成為新的東西。同樣的在日本也有這樣的現象,不同的是這些守則大部分都被保留下來(除了一些不符合時代需求的),日系推理作家所改變的是,把原有的形式更加強或是變形,但卻保有原來的主幹,將其運用在小說之中。在日本的推理小說歷程當中,於1987年出現的「新本格派」(註八)算是日本推理小說現代化的第一個進程。新本格派大師島田莊司在《本格Mystery宣言》一書中提到了〈新本格七則〉(註九),雖然內容過於狹窄,但可發現其中保留了原有的十誡或二十條守則的大綱,精簡出重要的部分。有趣的是,我們可以發現無論是傳統的戒律也好,島田的新本格七則也好,實際上都包含一些看起來相當遷強的地方。其實推理作品做的事情就是去反覆的抽出這些規則合理的部分加以遵守。
除了以上這些條列式的戒律和守則,在推理小說中重要的要素會是被指稱並且詳加討論的,因為這些要素足以影響閱讀時的樂趣和解謎的線索,明顯的例子像是「視點」(註十):由誰的角度或是誰看到的,日本天才型新世代作家乙一,於十七歲發表的處女作《夏天.煙火.我的屍體》,就以屍體的視點書寫,引發大家對於「屍體」這個無法經驗到的視點是如何觀看和設想的討論。「合理性」,討論小說中手法詭計的可行性和橋段安排架構的合理性。另外,還有有所謂的結構公式(註十一),就算是變格的推理小說創作仍舊是從此結構要素下去推演寫作的方向。
所謂歐美的古典或是日本的本格皆是遵循此種方式創作。窺看這些狹義範圍內的推理小說,我們不難發現指稱的就是這些「守規矩」的作者(註十二)筆下的作品。或許戒律的規則過於沉重,因而有人將守則轉成為說明推理小說的要素。但不變的是,推理小說是有某種「遊戲規則」存在的小說,類型小說的價值重點並非在展現其文學意義,而是內容風格上的特殊和偏向,相較於其他類型的小說,在完整成熟前的這條歷史路上,出現的這些律則正代表著推理小說異於其他類型小說,當成「具有規則性」的現代性小說,日本推理小說的發展似乎應和著「日本文化具有全球性的特徵」(註十三)這句話。
清涼院流水的挑戰
1974年出生的清涼院流水在1996年就讀大學期間以《COSMIC世紀末偵探神話.流.水》(以下簡稱《COSMIC》)獲得第二屆梅菲斯特獎(註十四),開始在日本推理小說界嶄露頭角。關於清涼院釋出對推理小說的挑戰,除了他的出道作品之外,還有《JOKER舊約偵探神話.清.涼》(以下簡稱《JOKER》),因其在劇情及概念上都是相輔相成的,所以一併提及。在《COSMIC》中,犯人密室卿發出通告,今年在1200個密室中,有1200人將會被殺(註十五)。接下來整本書就以描繪前十九個密室為內容,接續著第二本才開始拆解謎題的工作。《JOKER》則是在一開始就設計出龐大的暴風雨山莊,一群推理小說家慘遭殺害,給了一群偵探前所未有的挑戰。故事時間上的順序由《JOKER》的1993年到《COSMIC》1994年,無論順著時間續閱讀或是穿插著閱讀,作者指稱都將不會有邏輯上的問題和不妥,甚至會開了眼界看到不一樣的東西(註十六)。簡單的整理,我們可以發現清涼院氏對推理小說的守則和要素給出的挑戰有以下幾點:
- 偵探角色的極大化。(創造出日本偵探俱樂部JDC以及國際立法偵探機構DOLL,組織中擁有各式各樣類型個性的偵探,有各自的專長和職務)
- 密室設計的多樣化。(花了一本書的篇幅就只寫出密室的生成)
- 推理小說多樣要素的使用。(在作品中甚至列出了「構成推理小說的三十項要素」,並且在小說的篇章中實踐這些是要素)
- 大量經典作品的引用。(包含日本推理的四大奇書(註十七),古典文學《源氏物語》)
- 含括各種推理小說類型。(歷史推理、科幻推理、本格推理…幾乎常見的推理小說類型都在這部小說中成為要素)
試想把這些都丟進一部劇情連貫,出場角色相同的小說是怎麼樣的狀態。給讀者的挑戰書;敘述性詭計;作者死亡;作中作;複雜的字謎;詩句;歷史;文學…。清涼院氏放滿了整部小說,像是隨時要爆炸般的差點溢出來。更可怕的是它不僅是推理小說,同時也是推理小說評論,是推理小說也是反推理小說(註十八)。它將被認定是推理小說中會出現的要素,全都塞在一個作品時要如何去解套,要如何被歸類,清涼院氏的作品不僅挑戰讀者的忍受力,也挑戰了日本當下推理小說界的現況。
在整個日本推理小說史的過程中,我們看到最初是透過模仿歐美的偵探小說而來。江戶川亂步的推理作品隨處可見英國推理小說的影子。經過一連串的發展以及戰後的變革,推理小說開始朝向加入日本社會現況、風土民情以及生活習慣的模樣。清涼院氏吸收了這些轉變的過程融入書中,試圖以現代性的框架,將過去漂亮的收納起來。這就是他對現有的一種習慣創作的框架給出的框架內的反思。如同《COSMIC》在書中第一頁對COSMIC的解釋,是宇宙。宇宙的。保持調和,秩序井然。廣大無邊的。很寬的。在文學上,代表詩詞超越地面上的事物所帶來的感動。(註十九)除了含括,在《JOKER》之中也給出了對當下他所謂無法突破限制的寫作方式給出了挑戰,一如JOKER在字面上的意義,是荒謬演員。開玩笑的人、喜歡惡作劇的人。自大的人、被討厭的人。策略;騙子。撲克牌中的萬能牌,可當作王牌的最兇牌……在占卜中為不幸的暗示。(註二十)使得小說成為故事的敘述,同時敘述推理小說的每一種框架的操作。
小結
清涼院流水的作品並非要去諷刺或是唱衰日本的推理小說界,而是種對於前輩作家作品的致敬以及提供可選擇的多樣化的推理小說呈現的樣態。並且透過書中揉合的純文學經典,表現出日本戰後文壇的一種獨特性-「文學的藝能化」。文學的藝能化,使純文學與大眾文學之間甚難區別,而產生兼有文學性與大眾文性的作家活躍於文壇(註二十一),推理小說界,如松本清張及水上勉。《COSMIC》和《JOKER》這種特殊的寫作形式彷彿預言了西尾維新、佐藤友哉等,千禧年後,受到強烈御宅族文化以及動漫新型態的影響而崛起的年輕作家的到來。
我們這裡因此便有了一種思考可選擇現代性的模式。日本是一個非常好的案例,因為它把一種完全外來的文化與一種非常熟悉的技術和體制框架結合了起來。…他們也能夠再不同的文化背景中進行不同的實踐。…日本文化並不是一種非理性的侵入,而是強調了技術合理性的各種不同方面。(註二十二)在《圍棋大師》中,我們看見日本傳統文化技藝能夠在現代呈現出原有的拘謹和美好,縱使那份美好看起來像是即將要消逝的;另一方面,過去這些代表傳統德行的活動也被媒體的運用形成不同於以往的風行樣態。對於日本現代性發展的樣貌,推理小說從過去到現在,在日本整個戰前到戰後的改變,似乎也能映照出他的獨特性。
參考書目
- 安德魯.芬伯格著,陸俊等譯,《可選擇的現代性》,北京:中國社會科學,2003。
- 林明德著,《日本近代史》,台北:三民,1996。
- 清涼院流水著,陳惠莉譯,《COSMIC 世紀末偵探神話.流.水》,台北:尖端,2005。
- 清涼院流水著,陳惠莉譯,《JOKER 舊約偵探神話.清.涼》,台北:尖端,2006。
註釋
(註一)安德魯.芬伯格著,陸俊等譯,《可選擇的現代性》,北京:中國社會科學,2003,頁232。
(註二)日文原書名為《名人》。
(註三)《可選擇的現代性》,頁252。
(註四)眼前華文世界所統稱的「推理小說」乃是一路由「偵探小說」演變而來,這脈文學,西方初始統稱犯罪小說,之後才衍生出偵探小說等其他子類型。其中偵探小說原指本格解謎小說。此解釋出自余心樂,〈Why Mystery?─推理小說的前世今生〉發表於野葡萄文學誌第35期。而「推理小說」此一名詞為日本所創,英文以Crime fiction 或Mystery表達,故事側重偵探追查某一事件的來龍去脈與本質(不一定要是犯罪事件),描述主角如何解開神秘事件的謎底。
(註五)參見推理小說家藍霄所撰寫〈推理小說的基本元素與架構〉一文。(http://www.bluemysteryart.org/mystery/definition.htm)
(註六)《可選擇的現代性》,頁237。
(註七)案件發生於物理狀況上無人能出入的房間內。一般認為艾德格‧艾倫坡的短篇小說〈莫爾格街謀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是創造此一子類型的作品。Murphy, Bruce F., The Encyclopedia of Murder and Mystery (PALGARVE, 1999), 302
(註八)實際上「新本格派」一詞是出版社給出的,出現於綾辻行人作品《殺人十角館》。「本格」在日文為「傳統」之意。後來,「新本格派」被沿用,指稱以島田莊司為首的同一類型寫作方向的推理作家。
(註九)此書尚未有中譯本。其中〈新本格七則〉內容,參見推理小說家既晴為島田莊司《臥龍亭殺人事件》所寫的導讀〈島田莊司的日本社會犯罪史〉(http://www.crown.com.tw/no22/km002_10_1.htm)
(註十)參見推理評論家曲辰於獨步文化部落格發表的專欄文章〈是誰看到的?——推理小說的視點〉(http://apexpress.blog66.fc2.com/blog-entry-108.html)
(註十一)就是指時空、被害者、兇手、偵探等要素,參見推理評論家傅博之文章〈推理小說的原理〉(http://www.bluemysteryart.org/hubala/KI/new_page_1.htm,原刊載於《推理雜誌》第三期。)
(註十二)實際上,對於狹義的推理小說解釋各有不同,目前尚未出現一個公認的分辨方式。但大體上來說必須包含謎題架構、解謎等,推理小說必有之元素。會用「守規矩」這樣的形容是當下許多作者會打著推理小說的名義撰寫實際上並無推理意味的小說。
(註十三)《可選擇的現代性》,頁220。
(註十四)原文為「メフィスト賞」,講談社主辦的文學獎項之一,特色是「無字數、題材、時間限制」,隨時可以「攜帶投稿」。評選制度也由編輯一手決定,只要覺得投稿小說可以過關,就能直接受賞。得獎作品可以在講談社出版,不另支獎金。
(註十五)清涼院流水著,陳惠莉譯,《COSMIC 世紀末偵探神話.流》,台北:尖端,2005,頁13。
(註十六)參見此系列小說的作者前言。
(註十七)小栗蟲太郎《黑死館殺人事件》(1934);夢野久作《腦隨地獄》(1935);中井英夫《獻給虛無的供物》(1963);竹本健治《匣中的失樂》(1978)。參見日本推理通香港路人甲所撰〈淺談日本推理四大奇書〉一文。(http://www.bluemysteryart.org/hongkong/walkerone/new_page_36.htm)
(註十八)反推理小說(Anti-mystery),是指表面看來是以傳統推理小說為創作模式的作品,但在關鍵的地方(多是關於謎團的解答)卻與傳統背道而馳,作者刻意不提供圓滿的結局,藉以對讀者訴說推理小說的無能和現實不可能性。(http://club.cn.yahoo.com/bbs/threadview.html?gid=1600005112&tid=15)
(註十九)《COSMIC 世紀末偵探神話.流》頁1。
(註二十)清涼院流水著,陳惠莉譯,《JOKER 舊約偵探神話.涼》,台北:尖端,2006,頁1。
(註二十一)林明德著,《日本近代史》,台北:三民,1996,頁425。
(註二十二)《可選擇的現代性》,頁263。
小記:此為課堂報告,簡單說明推理小說中的守則,用以比較近期作品的現代性。(本文尚待發展)/感謝推理作家林斯諺先生與課討論。
糟糕,這我就不知道了Orz
不過的確有耳聞尖端某些書籍要絕版,或許您可以直接打電話向出版社詢問。
請問偵探神話系列現在是絕版了嗎?我之前買了流,結果看完之後想繼續看,卻怎麼買也買不到剩下的三本,尖端的網站甚至沒有這幾本書的資料,到底是……?
好想繼續看下去……
感謝藍霄先生指正,已修改。:)
清涼院流水的推理小說的確有明顯的後現代思考的指向。以創作本身來說,或許可以嘗試往這個方向發展。謝謝曲辰先生的指教(拜)
對我來說,清涼院的推理小說倒是不折不扣的後現代思潮影響造成的,無止盡的拼貼、語意遊戲,強調去中心論述,破除結構上的主要穩定構成,這些都讓我擅自將他放到後現代的創作脈絡中。
(註十七)
那篇文章是日本推理通 香港路人甲 所發表的